李娜：她有多伟大？

【导读】她总是做出一些背离于外界期望的事情。当然，这次与以往不同，它宣告的是一个时代的终结。

 

李娜

　　李娜的家乡武汉首次举办高级别国际网球赛事，9月19日举办抽签仪式和资格赛开赛，恰好这一天，李娜通过微博宣布告别职业生涯；两天后，北京的钻石网球中心举办了李娜退役新闻发布会，北网公开赛宣传海报上，她仍占据最显着位置。武汉和北京见，球手李娜未能兑现之前的这句许诺，不过也无须诧异——她总是做出一些背离于外界期望的事情。当然，这次与以往不同，它宣告的是一个时代的终结。

 

　　她有多伟大？

 

　　北京奥运会李娜进入女单四强，但这样的突破对于她一系列成就而言，微不足道。甚至可以说，她对于中国体育的意义，恰恰在于让更多国人知晓——举国体制之外，奥运序列之外，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，还有另一个激动人心的世界。

 

　　李娜在法国夺得自己第一个大满贯后，李永波说，大满贯不是世界冠军，李娜还需要继续努力，在奥运会这样的舞台证明自己。这番体现着举国体育体制价值观的发言，引起巨大争议。

 

　　网球是这个星球最普及、商业化程度最高的运动项目之一，而历史悠久的四大满贯赛事更是皇冠上的明珠，夺取大满贯，曾是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网坛遥不可及的梦，李娜在3年内两次登顶，像是在向错愕中的人们确认：这是真的。作为一个中国运动员，李娜在全球顶级商业赛事中取得的成就，无人企及。大概不会有人否认，一项运动商业化程度越高，其整体水平也会越高，无论是欧洲足球还是美国篮球，莫不如此。但是，假如据此推断，大满贯冠军比奥运冠军含金量更高，运动成就更大，大多数中国人恐怕无法接受。你很难在不同评价体系间谈论运动员成就，不如换个说法：李娜已跨入最伟大中国运动员之列，比起奥运争光旗帜下的邓亚萍、高敏、 李宁，毫不逊色。

 

　　为了备战2008年北京奥运会，中国的举国体育体制开足马力，以史无前例的投入培养了一大批适龄青年，其中个别天才选手，不仅回报了国家的巨额投入，还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，创造了了不起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，比如李娜，比如姚明，他们在全球最顶级的职业体育赛事中取得巨大成就，不单单是作为球员，而是作为一个人，得到了广泛认可与尊重，他们提供了一个范例：中国人与世界融合，居然达到了如此的境界。

 

　　在某些方面，李娜身上体现出了不起的体育精神，这让她接近于“运动家”的定义。比如追求卓越的巨大动力。放眼国际网坛，30岁以后还在改变核心技术、完成自身提升的人，实在是屈指可数。李娜做到了，连推动了此次改变的卡洛斯 罗德里格斯都表示难以置信。“我对她最大的敬意，来自于她年过三十还能有改变的勇气。”

 

　　李娜退役之际，路透社评价她是“中国的象征”。这评价太重，当事人无法承受之重，假如一定要谈论李娜(她喜欢消解意义，强调只是为个人而努力)对这个国家的意义，是否可以这样表述：与姚明一样，她让世界看到中国体育的另一种可能。

 

　　北京奥运会之后，在多种诱因的作用下，中国网球的主管者最终答应了优秀女选手的“单飞”要求，包括李娜在内的4个人成为真正意义的职业球员。现在，连官方也不否认，没有“单飞”的尝试，女子网球的“四朵金花”不可能取得这么耀眼的成绩。

 

　　李娜首次圆梦大满贯的时候，自由的、个人奋斗式的体育之路，显得前所未有的美好，奥运冠军林丹、陈一冰等人都表达了艳羡之情。今日的中国，在体制之外追逐体育梦想的少年渐渐多起来，李娜的故事、姚明的故事、丁俊晖的故事，是如此契合伦敦奥运的口号：激励一代人。

 

　　“棘手”的真实

 

　　有些运动明星的名字，仅让人想起干瘪的奖牌数，而“李娜”呈现的是一个有质感的足够立体、棱角鲜明的人。这种特质，与她对本真的珍视不无关系。还是小学生的时候，她就厌弃课堂上的虚假部分，“所有的作文结尾都要莫名其妙地升华到‘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’，我不喜欢这样的授课方法，我不想撒谎，哪怕只是在作文里撒谎。”

 

　　在漫长的网球生涯里，她反感被拘束，被压抑，被控制，也反感虚与委蛇的交际，当然，有时候过分的真实也会让周围人无法承受，放到中国的文化背景下，尤其如此。

 

　　在许多人眼中，李娜是一支带刺的玫瑰，尤其是那些有机会近接触她的网坛人士、体育记者，更是对其“不近人情”的一面颇多微词。他们也知道，这与李娜的名气无关，武汉女孩子素来被认为倔强、火辣，在李娜这里不过是更为突出罢了。

 

　　在非常罕有的场合，李娜会谈及青春期的心理阴影，其中之一，就是她深爱和依赖的父亲的“突然”去世。

 

　　14岁那年，李娜在深圳参加一项青少年比赛，父亲在武汉病危，他要求身边人向李娜隐瞒这一切，担心“影响她打球”，这是举国体育体制下我们熟悉的那种“大局为重”的故事。及至李娜回到家乡，最先让她获知噩耗的，居然是写着父亲名字的花圈。这样的经历，让她知道至亲之间的情感远比体育重要，她一度放弃网球，就是不希望与姜山的情感受到干预。

 

　　早早失去在家庭中独当一面的父亲，这使得李娜一方面极度缺乏安全感，一方面又强化了倔强的性格。许多时候，她对外界过于敏感，以至于做出过激的应对。

 

　　另一个阴影，来自相伴9年的省队教练余丽桥，整个青春期，余教练从没给过她任何积极的、肯定的评价。两年前，她鼓起勇气找到余教练，告诉对方，年少时如何被不经意伤害着。余丽桥回答，自己只想让弟子更出色。李娜则直率地表示，无论如何，伤害发生了。在中国，余丽桥式的教育理念司空见惯，又有几个人会像李娜这样，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来求得自我解脱？

 

　　特殊的经历与秉性，让李娜形成了典型的多重人格，她勇敢而又脆弱，自信而又敏感，比如，她对丈夫姜山极度爱恋与依赖，外在的表现却是嘶吼与戏说。

 

　　叮当作响的碰撞

 

　　一个不自欺的人，当她完成了足够丰富的国际化道路，经历了足够艰难的文化磨合，必然会经由怀疑与反思，形成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。在李娜身上，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人生轨迹，而且，这个极度敏感的人总是以近乎挑衅的方式，使得价值观的碰撞叮当作响，无比醒目。在许多公开场合，这个攻击型球手的应对方式与球风颇为吻合，对于道德绑架、对于政治说教、对于反智反常识，她充满不屑，反唇相讥。

 

　　对于这个需要在球场上独自应对一切的职业运动员而言，她的压力不仅来自比赛本身，也来自“自私”、“狂妄”、“不爱国”之类的标签。因为对于传统思维中那些有违真实、有违人性或有违常理的部分多有质疑，李娜总是面对巨大的喧嚣。在“复杂中国”，有多少人欣赏这样的李娜，就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人站到相反的那一边。

 

　　就价值体系而言，李娜秉持的是一种朴素的个人主义、人本主义，她对自由、独立倍加珍视，在原生的文化土壤上，她曾经并且仍将面临太多的不适。最初与企鹅出版社商谈自传定位的时候，李娜希望多涉及一些教育的话题，她觉得之所以遇到那么多反常的人、反常的事、反常的逻辑，是因为我们经历了太多反常的教育。

 

　　看上去，李娜开罪了太多的人，但是，她真正要怀疑、要抗衡的，是一些根深蒂固的习见，一些被认为天经地义、事实上却十分可疑的东西。在整个民族纠结、漫长的现代化历程中，李娜的叮当作响的“对抗”微不足道，但它的意义，或许超过了她在网球领域获取的伟大成就。

 

　　在告别信中，李娜表现出更为平和、大度的姿态，她连着说出21个感谢。在以往，她对这样的表述总是逆反、抗拒的。在采访过李娜的记者雷晓宇看来，一个与自己、与世界较劲的“孤愤之人”，似乎走向一个和解时刻。当尘埃落定，那些自认曾被李娜冒犯的人，是不是也可以换个思维角度，感叹这个带刺的女子丰富了中国运动员的性格谱系。而且，假如没有足够强烈的个性，你也很难想象，中国选手里会出现一种凶猛、凌厉的进攻型打法，成为绝对的异端。21日的发布会上，李娜摆弄着衣袖努力让自己平静，却还是罕见地几度哽咽。她的下一个梦想是家庭主妇，这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，她和深爱的丈夫将开启下一个值得祝福的旅程。

 

　　告别发生得稍显突兀，不过，这个名字一定会被长久铭记。她的存在，是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一个因素。